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排骨糙米粥
中國時報【☉田威寧】父親是不煮粥的，不過，即使他煮了粥插了花，我想他也不願記得那個喜歡他喜歡的天堂鳥和姬百合的花店女孩。隻身在異鄉工作，最怕的大概就是生病了。去年冬天，雖然千小心萬小心，感冒仍找上門，於是好幾天都陷入頭昏腦脹全身無力外加流鼻水咳嗽的無限循環。偏偏不能請假，各種症狀變本加厲地折磨人。感冒其實沒甚麼了不得的，但在需每天連續工作超過十二小時的摧殘下，數度無法集中精神，又不敢吃當地的感冒藥。那樣下去不是辦法，一向外食的我終於捲起袖子為自己煮粥。去鄰近的傳統市場買了一斤小排骨，在門口的大賣場買了一袋糙米回家。先把小排汆燙去血水後撈起備用，拿出一個房東留下的不鏽鋼鍋，再拿一個白底藍邊的瓷碗，裝了兩碗米洗三遍後粗粗瀝過倒入鍋裡，再加了兩瓶礦泉水進去，在瓦斯爐上「轟」的一聲開了火，一切就開始了。水滾了之後，放入小排骨，加一茶匙的鹽巴，轉文火之後，便拿一本書，在一旁的桌前邊看書邊顧火了。不知是否因為鍋子太小，每隔幾分鐘鍋內的水便會滿溢，得趕緊加一點冷水進去，並得用勺子把浮在上層的雜質舀掉。這其實應該是非常簡單的事，我卻手忙腳亂，書沒看幾頁，倒是把瓦斯爐面弄得相當狼狽。好在被不停散發的肉香與米香鼓勵著，不然沒耐心的我大概早就關火了。當米粒漸漸在翻動中變成越來越不明顯時且有點糊的時候，就表示可以入口了。吃第一口時，因沒有調羹且太過急迫，差點燙到了舌頭。終於可以細細品嚐時，吃了沒幾口，我突然明白一向不下廚的我為何想煮粥了。恍然大悟的瞬間，我有點想笑，又有點想哭。原來她一直藏在我記憶的夾縫裡。花店老闆的女兒大概在我小學五年級時，有一位清秀甜美的阿姨常會開車帶我去台北玩。她開一台白色的小轎車，車子的裡裡外外都乾淨明亮，跟阿姨一個樣。不過嚴格說來阿姨的皮膚有點太白，而眉毛又有點太濃，看來嬌弱卻又有主見。我第一次到八里玩的記憶是她帶我去的，一個多小時的車程中，不斷播放當時最流行的〈夢醒時分〉。「你說你愛了不該愛的人，你的心中滿是傷痕。你說你犯了不該犯的錯，心中滿是悔恨。你說你嚐盡了生活的苦，找不到可以相信的人……」陳淑樺當時的魅力席捲全台，因此我在車上毫無代溝地和阿姨一起大聲唱著，非常快樂。阿姨唱到副歌時，還會轉過頭來和我一起用唱歌劇的表情用力唱著。我到現在都還記得阿姨活潑可愛的笑臉。雖然是喊「阿姨」，但她其實大我不到九歲。現在的我回頭看才明白大我三歲的姊姊當時極少喊她，應該是因為彆扭吧。父親喜歡花。愛賞花，愛買花，也愛插花。那段時間，興趣廣泛的父親特別到一家小有名氣的花店學插花，花店老闆的女兒當時讀附近商職的夜間部，回到店時，剛好也是插花課曲終人散時。父親是個一熱衷起來就會忘了時間的人，所以總是最晚走的學員。兩三個月後，花店老闆的女兒便主動指導起這位中年男子。兩三個月後，花店老闆的女兒便開著她的白色轎車帶我出去玩，她還帶我去過她家，她有一個漂亮的大書桌，桌面可以上掀後固定成為畫架，她看我一直玩那個桌面，便說「看你好像喜歡這張桌子，乾脆送給你吧。」她看我坐在她臥房的鋼琴前，便問我「你會彈鋼琴嗎？」我搖搖頭，她便在我旁邊坐下，教我一首非常容易上手的曲子。她的耐心與好家教在教我彈琴時表露無遺。再兩三個月後，花店老闆的女兒便住進了我家。阿姨每次回她家後，都會帶回許多漂亮的花。那段時間家裡的客廳、餐廳和臥室都有她和父親一起插的花。阿姨說父親喜歡天堂鳥和姬百合。我隨口問了一句：「那你呢？」她說：「姬百合。」停頓一下，歪了歪頭，又認真地補充：「還有天堂鳥。」不常回家的父親當年阿姨不滿十九歲，而父親應該是三十四歲。阿姨嬌小白皙，長直髮雙眼皮，的確正中父親的好球帶。而當父親帶阿姨和我和姊姊上餐廳時，父親常被誤認為帶著三個女兒而被問「太太沒跟著一起來嗎？」那時父親總是臉突然一垮，阿姨則沒有特別的表情，只是招呼著我們快翻開菜單看喜歡吃甚麼。那時的家附近有個又長又熱鬧的夜市，阿姨會牽著我去逛逛買買吃吃喝喝。有一次我帶著全套的史努比床具組回家，我還記得當姊姊知道我沒有找她而和阿姨去逛夜市時，嘴一撇頭一轉，整晚不理我。那是一種對待背叛者的姿態。不知道父親怎麼想，當時的我是真心希望阿姨一直和我們在一起的，因為她甚至記得我和班上哪個同學比較要好。不過，似乎不能算是意料之外，當阿姨住到我們家後，父親又變得不常回家了。父親不回家的那段日子，阿姨的肚子已經大到遮不住了。阿姨在我們面前仍常帶著甜美而單純的微笑。有一天阿姨看到我沒精神，摸摸我的頭，發現我感冒了，她說吃藥對身體不好，於是為我煮了一鍋粥。她說她小時候很期待感冒，感冒了就可以吃到媽媽煮的排骨糙米粥，因此她病好了不會馬上告訴媽媽。那鍋排骨糙米粥的材料非常簡單，只有排骨和糙米，調味料也只用了一匙鹽巴。她煮那鍋粥時，因為我從頭到尾都在旁邊看著，所以她說那是我們一起煮的。她告訴我排骨要放進鍋和著米飯一起煮之前，要先汆燙過，而且要用小火煮，米粒才能入味，而且一定要用糙米，這樣營養才夠，吃下去身體馬上就有抵抗力了。她一邊說一邊攪，身邊盡是肉和米樸質的香氣。不知道粥是否是感冒的特效藥，但吃完那鍋平淡無奇的排骨糙米粥後，我的確精神好多了。阿姨的肚子越來越大，臉圓了，鼻子和眼睛周遭上長了褐色的斑，肚皮上也出現像長頸鹿身上的紋路。我幫著阿姨一起在那些紋路上用力地抹膏藥，她說那是妊娠膏，要努力抹將來才不會留下妊娠紋。不忍想起的回憶有一天午後，我和阿姨在家裡，兩人躺在主臥室的床上聊天，突然聽到有人狂按電鈴。我們互看一眼後，非常有默契地不去開門。電鈴終於停了的時候，取而代之的是一陣狂亂的敲門聲，還有主臥室前任女主人的咆哮聲。我聽見鐵門的撞擊聲和門鍊被拉扯的聲音，想著：糟糕，只上了門鍊，卻沒旋上反鎖閂。我只能屏氣凝神，祈禱一切快點過去。陽台終於安靜下來時，我大大地鬆了一口氣，且相信將來的自己一定能成功刪除那段記憶，轉頭想對阿姨說：「沒事了。她不會傷害到我們的。」卻看到阿姨淚水斜斜滑過阿姨的臉龐。那是我第一次看到眼前這位甜美女子露出受傷的表情。我只看她哭過那麼一次。非常接近預產期了，她才終於肯離開我家。到底是只能回自己的家，到底是家裡的么女，她的父母接納了親手養大的女兒，但有一個條件：生下的孩子無論如何都不能留下來。幾乎在同一段時間，父親的公司出現狀況，我們也被迫離開了那個家。就這樣失去了聯絡。好一段時間後，輾轉得知那個曾隔著肚皮踢我的嬰兒在醫院裡就被人帶走了。聽說是一對不孕症的中年夫婦，把小妹妹緊緊抱在懷裡，開開心心地帶回家。而那位花店老闆的女兒在產女後不到一年便結了婚，對象是父母親自選的。花店老闆的女兒這次非常順從，她把自己完全交給了絕對不會傷害她的父母親。不知不覺地，我早已超過花店女孩遇到父親的年紀，而已到了父親遇見花店女孩的年紀，以前那些曖曖昧昧想不透的，我想現在都能明白了──雖然如果不是這鍋排骨糙米粥，我想也許此生都不會想起那個曾彼此陪伴走過一段的女子──有些人不是不願想起，而是不忍想起。父親是不煮粥的，不過，即使他煮了粥插了花，我想他也不願記得那個喜歡他喜歡的天堂鳥和姬百合的花店女孩。
新聞來源https://tw.news.yahoo.com/排骨糙米粥-220110498.html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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